即墨唯

杀生 4 (穆如寒江/牧云笙)

4

 

牧云笙跟着寒江回到了天启。

 

天启城与牧云笙当年离开时已经完全不同,集市热闹,百姓富足。记忆中仓皇出逃避难的百姓和四处的狼烟已经不复存在。

寒江终究是个明君,比他适合。

 

耳边寒江还在絮絮叨叨的像个老头子一样讲这些年打仗和天启那一堆让人头大的破事儿,偶尔听到摊贩叫卖声他还掀起布帘去看。

俨然不像个皇帝。

 

牧云笙端坐马车,闭了双目。黑色布衣还有几分血腥气,那是他自己的。脸上刀伤结了粉红色小痂,在他白净的脸颊上斜斜爬着,居然有一丝软弱的魅惑。

 

寒江干咳两声。

 

牧云笙睁开眼。

 

寒江撇开眼光,瞧着被风吹起的布帘,道:“未平斋跟你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动。我会让虞心忌安排一些侍卫给你……”

 

牧云笙微微歪头看他,似笑非笑:“我需要侍卫?”

 

寒江一愣,想想也是,忍不住低头笑了:“伺候的侍女是要的……”

 

“不需要。”牧云笙拒绝的干脆。

 

寒江显然没有想到牧云笙连这个都拒绝,他顿了一下,道:“伺候的人还是要的……未平斋那么大,没有人……”

 

牧云笙看着寒江:“穆如寒江,你看清楚,我不是你想的那个他。我不需要人伺候。”

 

话音冷淡甚至带着锋利。

寒江一滞,知道说错了话。他低下头,想要挽回一些什么。牧云笙却已重新闭上双眸,不再说话。

 

寒江看向他,牧云笙其实一点都没有变,闭上双眸这副模样与当年眉眼平和的牧云笙没有任何区别。

人是同一个,只是性情不同罢了。

 

寒江嘴角含笑,重新高兴起来。

 

失而复得怕是这世上最幸福不过的事情了。

 

***************************************

 

未平斋果然如寒江所说,所有摆设一应俱全,连位置都和从前一样。屏风上有凌乱线条,那是牧云笙未完成的画作。

地上还放着一卷画轴,展开来,是一副银容妃画像。

牧云笙心里的母亲。

 

画卷握在手心,灼热凝出金光,舔舐那画卷。一侧寒江伸手去夺,却被牧云笙闪开。他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画卷在手心终于化作白沫顺着指缝流逝。

 

寒江面色痛苦,它是牧云笙留在这里唯一的画作了。

 

牧云笙斜睨他一眼,盘腿坐在桌前,手拿了毛笔把玩片刻,扔在桌上。

 

“牧云笙……”

 

寒江叫了牧云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牧云笙看了他片刻,指了指外头道:“走吧。”

 

寒江本来是知道要给牧云笙准备什么的,他本来是知道牧云笙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的。但是现在,他突然发现,他对眼前这个牧云笙根本一点都不了解。

他不喜欢画画,也许也不喜欢读书。

未平斋这么枯燥的地方还能让他做什么?

 

这根本不是寒江想要的,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才是想要的。

 

“你……”寒江艰涩的开口,斟酌着,“你需要什么,我叫人准备。”

 

牧云笙当真歪头思考了一阵,道:“酒。”

 

“酒?”

 

“酒。”

 

寒江静默片刻,他站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牧云笙在他身后玩味的笑,笑他傻,笑他天真。

 

寒江不知道身后的牧云笙露出了什么表情,但是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

 

有些跌撞的上了轿撵,将要离开时,他好像突然想起来,摆着手对一旁内侍官道:“送些酒过来。”

 

“是。”内侍官毕恭毕敬。

 

“少送一些。”

 

内侍官又应了。

 

轿撵走了不远,寒江有些颓然,他又说道:“他要多少,就送多少。”

 

内侍官再次应声。

 

虞心忌在轿撵一侧跟着,听着这些对话,他知道皇帝的心,已经乱了。他根本没有准备好怎么应对这样一个“牧云笙”。

他过去的感情,过去的执念,过去的承诺甚至未来的筹划,始终都不是这个“牧云笙”。即便他做了决定。

 

虞心忌没忍住回了头去看未平斋。

 

所有侍卫都撤了出来,那里安静静谧,仿佛牧云笙根本没有回来。虞心忌知道把这样一个已经不受控制的牧云笙带回天启是个错误的决定,他应该在郡城就阻止寒江。但是他没有,像当年无数次守护笙殿下一般,他护送牧云笙回了天启。

 

虞心忌心底有后悔,后悔是对牧云笙的。权利和欲望让一个本该将日子过得像诗画一样的人,变成了现在模样。一个人从出生就被否定,这是何其残忍。牧云笙带着这样的残忍在宫里如履薄冰却仍然心怀大爱。

虞心忌既看不起他,却又佩服他。

 

所谓命运,不过人对权力欲望的借口罢了。

 

牧云笙出现在天启,对那些希望安稳的大臣来说,无疑是一柄随时会刺下的利剑。当然,他们的确答应皇帝为他找寻牧云笙的,可他们也没打算真的找到,即便找到了,也不能留。

 

不过值得赞叹的,是寒江不同于其他历任皇帝,他不在乎这些大臣心里想什么,也不可能受之胁迫。

就算大殿跪了一地,寒江也不过抬眸一扫,议了其他国事。

 

自那日未平斋一别,寒江没有再去过。积压过多国事,焦头烂额。等处理了七七八八了,坐在昏暗烛火下才有些怅然。

 

一旁内侍官见寒江有休息的意思,连忙上前想搀扶。寒江起了身,朝案上一颔首,道:“把这些折子带上,去未平斋。”

 

内侍官一愣:“这时辰?”

 

这句话叫寒江顿了脚,他站在大厅中央。是啊,这时辰,牧云笙怕是歇息了吧?

 

内侍官瞧着寒江背影,知道自己多了嘴,小心低着头,道:“奴才给陛下掌灯……”

 

寒江微微侧首,叹气:“别声张,就我们两个去。”说罢,不等内侍官说话,大步朝外走。

内侍官看了看桌案,也不知道那些折子是拿还是不拿,也不敢犹豫太久,咬着牙提了灯朝外追去。

 

未平斋离皇宫主殿不算太远,寒江脚程很快,只是苦了后面追着的内侍官。

 

未平斋那条被竹林环绕的林荫小道盘桓上百台阶,本一侧是有照明灯长亮,可也不知是那些奴才忘了还是怎么,一条乌黑的路仿佛看不见尽头。

 

内侍官追上,气喘吁吁,顺着寒江的目光抬首去瞧长明灯,才后知后觉知道犯了大错。他跌跪下,道:“陛下,是奴才考虑不周考虑不周……陛下饶命。”

 

寒江虽是个不好说话的皇帝,却不是个滥杀的皇帝。他看了一眼内侍官,将他手里的灯笼拿了过来朝未平斋走去:“你们是觉得牧云笙已经不是皇家,所以才这么慢待的么?”

 

这话可是诛心了。

内侍官本来已经起身追寒江,闻言腿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寒江却不是一定要那内侍官哭求告饶,他脚步也没停,继续说道:“若当年牧云笙不退位,朕回了这天启,也是要俯首称臣的。”

内侍官冷汗淋漓,一字不敢言语。

 

“他脾气好,不是你们欺负他的理由。”

 

未平斋漆黑一片,显然那人已经歇息。寒江微微喘气,有些累却又很安心。他稍稍平稳了气息,回身对内侍官说道:“你去把长明灯点了,如果再灭……”后面的话带了几分冷意,内侍官跪下连连磕头,这可决不能再犯错。

 

寒江提灯小心靠近未平斋,外门未关,脱了鞋进去,在离牧云笙内室稍远的厢室里点了一盏小小烛火。

这动作做的行云流水小心翼翼,寒江盘腿坐好,禁不住笑起来。

 

一侧茶杯倒扣,寒江伸手去拿,指尖刚触着,眉头紧皱。转过身再去摸炉火,炉火冰凉,根本不像是点过得模样。

寒江猛地起身,朝内室跑去。

 

牧云笙不在。

 

心底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又松开,心慌溢满全身。寒江寻遍未平斋每一处,都没有牧云笙的踪影。

垂在身侧的手都有一些发抖,他应该不顾牧云笙的意思,安插侍卫在这里,即便不需要保护,至少也要让寒江知道牧云笙都去了哪儿。

 

他是后悔来了天启,所以离开了吗?还是他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寒江胡乱想着,心急如焚却又毫无头绪。

门外有脚步声,轻微但不容忽视,寒江心底一跳,转身朝外跑去。

 

内侍官点完长明灯刚回到未平斋,就差点和寒江撞上。

他今夜被惊吓不轻,总觉得要命丧今夜了。

 

寒江惊怒的看着他,道:“看到笙殿下了吗?!”

 

内侍官连忙摇头:“未曾见到笙殿下。”

 

“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寒江低吼,犹如被困于牢笼中的小兽。内侍官被抓的生疼,却不敢出声,只得跌声安慰,还要出着点子。

 

“叫虞心忌!”

 

内侍官连连应声,转身要走,却被一声凉意给沁了心脾。

 

“皇上叫虞心忌做什么?”

 

寒江猛地回头,未平斋另一端,一身黑衣映入眼帘。寒江心底猛地一松,微微闭了闭眼,叫内侍官退下。

 

牧云笙看了一眼室内烛火,他撩了撩掉落的头发,盘腿坐下。

 

寒江停了许久,走到他面前,也坐下:“你去哪儿了?”

 

铁壶里面没有水,牧云笙拿起水壶朝外走,寒江跟着起身。寒江看着牧云笙从水井里打了水,又提回来挂在火炉上。

 

火折子擦亮,生了好一会儿火才算是生着。

 

这些是寒江擅长的,牧云笙应该是从来不会的。

但是他做的这么自然。

 

牧云笙拿了茶盘放在他和寒江中间,又挑了挑火才道:“这么晚,找我干什么?”

 

寒江想问他去做什么了,又觉得僭越:“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没料到你不在,我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跑了?”牧云笙一笑,看着眼前越烧越旺的炉火。

 

这副眉眼,恍若隔世。

寒江一时看痴了。

 

牧云笙仿佛没有感受到寒江的目光,他只是盯着炉火,道:“你身边还有懂秘术的人吗?”

 

寒江摇头:“没有。”

 

“苓鹤清呢?”

 

寒江入了天启,就没有再见过苓鹤清,因为他不信星命,对这人的下落自然也就不太关心。

牧云笙看了看寒江:“郡城杀你的那个人,应该是和当年墨先生同属一宗。你身边还是留一些会秘术的,免得有一日被人杀了。”

 

“你在关心我?”寒江有些惊喜,他伸手握着牧云笙的手。

牧云笙一震,将他甩开:“你想多了。”

 

寒江面露失望,垂眼片刻,再看向牧云笙时,眼角带笑,仿佛刚才难过的不是他:“早些时候我差人送来的蜜饯,你有吃吗?那个不同以往,口味独特的很。”

 

“我不喜欢吃甜的。”牧云笙面色冷淡。寒江知道自己又错了,这样面对他,想要好好儿相处,却总是犯同样的错,他再也装不起高兴的模样。

 

“我只知道他喜欢什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牧云笙看着他低着头有些难受的脸,心底泛起难掩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来自于他,来自那个已经被封印永远不见天日的他。

 

牧云笙双手紧握,指甲深陷。

 

“我告诉过你,他永远不可能出来了。”

 

寒江抬头看向牧云笙,那一双记忆中温和的双眸冷漠遍布。这是一遍一遍提醒,提醒寒江面前这个牧云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牧云笙。

寒江又怕又义无反顾,他伸手握着牧云笙的手,没有让他甩开。

 

“我会像了解他一样了解你,我会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喜欢干什么,不喜欢喝什么。你给我一些时间。”

 

“然后把你对他的感情,嫁接到我身上吗?”牧云笙眼底轻蔑,他甩开寒江。

 

铁壶发出呜呜声音,滚水冒泡,溅了出来。

 

牧云笙提了下来,泡了茶,又给寒江倒了茶。

 

“你和他,是一个人。”

 

“不是。”

 

牧云笙从另一侧取出酒壶,寒江喝茶,他饮酒:“他心底没有杀意,我有。他可以任人欺负,我不行。他不想做皇帝,我想。他想维护世间秩序,我不想。”他抬眼看着寒江,一字一顿,“他喜欢你,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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